（之二）遇見－紫色雞尾草 Lavender Cocktail

地球上，不是所有人都是一雙一對的。有的人喜歡單身的自由，有的人受過傷經歷過太多挫折而不敢再嘗試，有的人苦等卻無法得到青睞。但是，再孤獨的人，總有不同的邂逅。那麼多在天亮以後癡情消失的一夜情，那麼多酒吧裡的眉來眼去加杯免費飲料，那麼多地鐵巴士上的好心人，那麼多友善微笑能融化女人心的帥哥侍應店員。雖然不是每一段邂逅也是美麗的，也不可能全部刻骨銘心，但是總有一段兩段“遇見”讓你回想起來時微笑。“遇見”，好像很平凡，甚麼時候都能發生，可是我喜歡它們很隨便、很偶爾。本來我打算單寫“遇見”的合輯，不過後來對人物多了一點情感，便發展了他們的故事，添加了之前、之後。

（一）

她和好友去看電影。
看電影，也要看跟誰去的。她喜歡看浪漫喜劇，但那些還分好多種。港產片，跟朋友看不錯，因為大家都懂得笑。可是最好在家裡，抱著幾個枕頭和人偶，緊張可以捏著，笑彎了腰也不會有人怪責。荷里活的浪漫喜劇，在飛機上看吧。反正是免費娛樂無謂找套悲劇折磨自己，而且在熟睡的飛機上大哭也不是有趣的事。外語片，在網上找字幕很難，所以適合去電影院看。那個時候，不要跟一大群人去，一個朋友就好，自己看也無妨。
所以，到頭來，今天還是看喜劇，不過是警匪片。
她們太遲買票了，只剩下最前排的側邊，或者分散的位置。
「看電影也不會談天，我寧願坐後排，脖子不會那麼累。」
所以最後她一個人坐。

電影好看啊，雖然查案的部分有一點隨便，不過這種電影本來就不會滿足推理迷，重點當然是主角間的互動和滿口髒話。
當電影院的燈都亮起來了，她環顧四周卻看不見她的友人。除了最後排的兩個女生以外，全場剩下她，還有旁邊的一個男生。
她看看他：剛剛他有盯著自己吧。就算沒親眼看到，她的直覺很準確的。
「呃，小姐⋯⋯」他吞吞吐吐的。
「嗯？」
「你剛才咬了我一口。」
「甚麼？」
「就是剛才那女警察被捅了一刀的時候。」
「我⋯⋯」
她忽然想起了。
一到緊張的部分，她喜歡抓起一個枕頭，或者身邊友人的手，緊緊捏著。這一次她不只是捉住不放，或者把長指甲陷進別人的手掌裏，還咬了人家一口。但更麻煩的是，她並不認識身旁的男人。
「對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她拿出手巾，「我替你擦一下好嗎？」
他笑說：「過了這麼就口水都乾了，我洗手就可以。」
「那麼，除非你想要補償⋯⋯」她的手機在震動，是朋友打來找她。「我走了，拜拜。」
「我可以認識你嗎？」她已經轉身，他卻叫道。那聲音聽起來，不是調戲女生的口吻，也不是自然自語。不是自信滿滿，也不害羞。
「如果我們能再次在電影院裏面碰見的話，那之後，我不介意跟你交往！」
她回應的時候沒有轉身。雖然這回答聽起來像是拒絕，但她心裡喜滋滋的。他，聽見了她的喜悅和希望嗎？

（二）

是誰說的、只要轉換髮型、改變形象，就會有好運氣？誰說，這樣子心情會變得開朗？
雖然不相信這一套，但頭髮還是要剪。剪短一點好了。記得以前剪過及耳的短髮，久未聯絡的他只傳來一句「妳的頭髮好醜！」
其實，那一刻，我並沒有感到傷心。至少他有跟我說話啊！但是那一次之後，我們沒有再通話了。到了現在，無論頭髮剪成甚麼樣子，也不會有人評論的。
「小姐，請跟我來這邊洗頭髮。」
我認得這個人。已經是第四次讓他洗髮了，這人也特別容易認出來，頭髮末端是斜的，左邊長至肩，右邊脖子長度。脖子以上的部分染金了，下面保留黑色。他的肩膀很寬但內摺，人算高。
我躺下來，頭部放進洗髮盆內。那人打開水龍頭，用左手測試水溫，再柔聲問我這樣可不可以。
他的聲音很溫柔。
我感受到水柱穿過我頭髮間幼小的空隙，那溫熱的感覺讓人頓時鼻子一酸。之後，他擠出洗髮液，雙手搓出泡沫，然後用指尖替我洗頭髮。
他沒有說話，非常專注。我忽然想到，其實他把客人當成貨物了吧？一天洗那麼多人的頭髮，無論客人是伯伯抑或小女孩，是乾燥的短髮還是飄逸長髮，塗上洗髮液以後只不過是白色泡沫底下的黑色線團。
我又是憑甚麼讓他替我服務？他為何願意替一個陌生人洗髮？
想著想著，我不自覺地問道：「你一天要為多少人洗頭？」
「呃，沒有統計過。也不少吧。」
是這樣啊。我是那麼多人中的其中一個，是多麼無關痛癢。對他來說，我跟耳邊飛過的蒼蠅沒分別。
一陣傷感湧上心頭。
「我認得你喔。」
「我又不是為這個而哭⋯⋯」
「呃，我也只是這樣說。」
「你在哄我吧？別說笑。」
他忽然關掉水龍頭。「不是。你上次來的時候拿著一個粉紅色的碎花布袋吧？還有，你穿過一條灰色長裙吧？」
我怔住了。我知道自己有以上物件，卻不記得穿過。
「很多人都有吧，我的外貌又不特別。」我含糊的說，其實心裡有點驚喜。接下來他會自豪地說「我記得所有客人」，還是口花花那樣說「我只記得你喔」呢？
「你的頭髮很軟，很像嬰兒的頭髮。」
「你不要再哭了。」他遞來一張紙巾。「妝會花掉的。」
「我沒有化妝。」我抽泣著說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甚麼了。
我雖然是躺下，可是好像看見他的笑容：「你們女生會素顏上街的嗎？少見。」
「化妝給誰看？」
他笑了一聲，打開花灑，沖走我頭上的泡沫，又用毛巾溫柔地包住我濕漉漉的頭髮。
「下次再給你洗頭，要常常來剪髮喔！」
「你是想哄我多多光顧吧？」
他笑了，卻認真地說：「對，但我的意思是，不如你等我下班？先別走，等我。」

（三）

他跟著前面男人的羽絨走進地庫一層的居酒屋。裏面掛滿紅色燈籠和寫著日文的木牌子，吧台以外的座位不多，根本是椅背靠著椅背，站起來的時候都要通知一聲後面的食客的那種擠迫。
「只有表哥才會找到這種地方吧？」怎麼說這句話的時候，他聽起來有點無奈。一，他根本不會找到這樣隱蔽的居酒屋；二，他沒有勇氣自己來，也沒有人會陪他來。
因為吧台沒有座位了，所以店員招呼到普通的長方形桌子。他們才剛點了每人一杯啤酒，表哥的電話響起。
「對不起，我下次再約你好不好？我女朋友忽然在鬧彆扭，我得趕快安慰她啦！」說罷就飛快離開。
他看看居酒屋，坐在下面的人之中只有他是一個人的，其他都是兩個到四五個人。難怪吧台那麼受歡迎，就算是獨自光顧也每人看得出來。
「兩杯麒麟生啤。」
「不好意思，我的朋友走了，我一杯就可以。」
「可是先生，生啤擠出來了就必須喝掉。就算你不想要我都拿出來了，最後你也要付錢的。」
「那⋯⋯那麼⋯⋯」
忽然間：「不好意思，我要那杯啤酒，你改掉他的賬單然後在我們這邊多算一杯啤酒便行。」說這句話的是鄰座的女生，幸好侍應也沒有再爭辯，直接把啤酒放在她面前。
他點頭道謝，她揮手：「不用，我本來也想喝的。」
他看她的面前有一杯只喝剩一點點的啤酒。這人的酒量肯定比自己好，不像他，半瓶啤酒就通紅了臉。
他本來打算喝完就走，可是既然進來了，就吃點東西吧。他隨便亂點一些雞肉烤串、牛油烤玉米、和風沙拉、白飯，讀著讀著菜單才驚覺自己挺餓的。
隔幾分鐘他就把手機拿出來把玩。沒有人在跟他線上聊天，什麼訊息都沒有。因為才剛看過，面書都沒有任何新的動態。即便如此，有手機玩總比獨坐店裡喝酒好。
食物都來了，他只好放下手機，目光便自然地轉向鄰座。他們是四人吃飯，兩男兩女各座一邊。剛才說話的女生一個勁在喝酒，都沒有跟對面的男人搭話。那個男人好像一直嘗試打開話題，但他冗長的獨白好像悶壞了女伴。相反，坐得比較遠的同行男女看似很投契，男的不斷講笑話，女的笑得很嬌嗲。
他們那一桌雖然不算吵吵鬧鬧的，但怎麼也比他一人晚餐有生氣。其實一個人吃飯時，望著別人聊天只會讓自己感覺更孤獨。
他們結賬後，聲音又甜又尖的女生叫到：「怎麼辦？鑰匙不見了！」
他坐在旁邊，眼看鄰桌四人站起來，趴在地上搜索、走去廁所瞧瞧、逐個客人查問，一副忙亂的樣子。
他裝作專心吃飯，眼角卻不斷偷看旁邊的情況。
丟失鑰匙的女都急得哭出來了，男人說：「你要紙巾嗎？」
「謝謝，我自己都有。」她打開錢包找面紙的時候：「找到了！」
同行的兩個男人抹一把汗，那個喝啤酒的女生則在一旁歎氣。他看見了，她的表情中透露著些少不屑，更是納悶。

他走出居酒屋，看到樓梯頂有一個人影，背靠著牆，長腿伸前。居酒屋的紅燈籠根本找照不亮樓梯，街燈又太遙遠，他來到最後一級才看見，樓梯頂的人是剛才的女生。
他想問她為何還在這裡，卻又沒有勇氣。她倒是把一樣冰冷的東西塞進他手裡：「欸，這還你。」
他一看，是他的手機。
「謝謝，我把手機落在餐廳裡也不知道。」
她反反白眼：「我比你先出來，怎可能給你你忘記的物品。」
「那你⋯⋯」
她拿出一支香煙。寒風太強，她試了幾次才點亮。她叼著煙，雙眼只看著地下：「我偷的。」
他忽然想反駁，但他其實什麼也說不出。對方承認了，他卻不相信。
「既然偷了，為甚麼還給我？」
她吐了一口煙圈：「因為你不著緊的態度讓我很火大。」
他頓時無言了，低頭看一眼手中的電話。她沒說錯，如果她不說，他才不會那麼快發現丟了手機，也不會記得上次使用是何時。相比起丟失鑰匙的女生，他很冷靜，甚至近乎無感。
他想走又不想走，只好盯著她的灰色布鞋。
「你剛才一直看著我吧？吃飯的時候。」她說的時候還是那麼平淡，說完也是默默抽煙。
他吞一下口水：「你們那頓飯，好像有點無趣。」
她冷笑一聲：「至少我不是一個人吃飯。」
「你們是朋友？」
她用食指彈彈煙灰。「怎可能。無聊的聯誼活動。」
「你那麼急找男友？」
「我是幌子。那個懦弱的男人想約我同事出去又沒有勇氣，就懇求後輩裝對我有興趣，然後四個人吃飯。別玩了，傻瓜也看得出來我是來當陪襯。」
他抬頭，認真地看這個女人。
深藍色窄腳褲顯得她的腿很修長，黑色連帽外套裡面的紅黑色格子恤衫有點皺。他對她的外貌沒有任何評價，不過比起另外那個女生，她比較不起眼。人家穿碎花短裙、白色毛衣，連靴子都是粉紅色的，肯定經過悉心打扮。
今天是週四。「你上班都這樣穿？」
「百貨公司制服。灰色背心裙、粉紅色襯衣，款色超土氣。」
他想像不到她，坐在櫃檯耐心解答各樣愚蠢的問題的傻樣。
「啊，好冷。」他點頭回應。
她踩熄了煙頭，隨即從衣袋掏出一包薄荷煙。
「欸，我拿電話跟你交換，你會答應我永遠不抽煙嗎？」
她愣了一下。
「認真的。電話很新，上個月才買。」
「為甚麼？」
「因為我最討厭女人吸煙的樣子。」
「你為何覺得，我拿了電話以後，永遠也不會抽煙？」
「我只需要選擇相信。」
她隨手把煙丟進垃圾筒，笑了一下。
「你住哪？我跟你回去。」
「你也丟了鑰匙嗎？」
「我們不在一起，你怎麼看著我戒煙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