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之一）一個人－紫色雞尾草 Lavender Cocktail

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讀過 “練習” 雜誌。那雜誌只出了三期：一個人、在一起、說再見。雖然只買了一本、還未看完，但是，單是這個三階段的概念就讓我很喜歡。我在腦裡面常常有閃過的故事片段。可能是臨睡前想到、可能是看電影連續劇時得到靈感，可能是在街上，看見某一個路人。這些通常都發生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，沒有完整的起承轉合，沒有完美的結局，沒有精心鋪排，而是忽然想 “會不會有這樣的人......” 或者 “這個聽起來很甜蜜” 那樣的感覺。我想把這些片段做成一個合輯－在游泳池裡想到的－可是，真正開始動筆的時候，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那些偶爾飄過腦海的小故事，所以這些都是決定要寫之後才想到的。我稱之為 “地鐵（偽）文學”，因為有很大部份都是在地鐵上用手機打的。當然還有等巴士、等人那樣無聊的時間。

（一）

「一杯...... 呃，拿鐵？噢還是美式咖啡好了。不要奶不要糖，謝謝。」
這是第一次來。她聲音小小的，在餐牌前站了半天決定不了，因為感到不好意思又滿臉通紅。每一次去新的咖啡店，她也會有小鹿亂撞的感覺，彷彿咖啡吧的店員是她的暗戀對象。
她挑了窗前的位置坐下，那個雜誌模特兒、（偽）文青、情侶的專屬位置。他們跟她有甚麼不同？不大，大家都是想要窗外陽光的溫暖、更好的風景，以及被留意的機會。
她會在這裡待多久？
如果等下有過分吵鬧的孩子或一大堆好友，她會受不住的。如果看見一隻蒼蠅或者蟑螂，她也會離去。
她打開電腦，剔剔噠噠的打了一段時間。這鐘東西啊，平時在房間裏面寫，會被室友問長問短，自己不好意思也未必寫得出來。
你也別問啦，她不會說，不然為何躲到未曾光顧的咖啡店。
出面下了一點雨，由零星幾滴變成擰到盡的花灑。她停下雙手的動作，左手托腮看雨。
咖啡店有室外座位，以為大家會紛紛躲進冷氣開放的室內，怎知道他們依然待在原地。
原來喜歡看雨的不止她自己。
啊—感覺不錯，她惡作劇般盯住外面拿公事包擋雨跑過的傻瓜。
她忽然想到，外人看上去她看起來如何？是難以靠近的美女？正在等待男友出現的癡情女子？喜歡窩在咖啡店的文人？還是最普通最常見最不起眼的孤獨都市人？
她害怕那樣。她不想做那些淹沒於人群中的人形娃娃。明明一早都知道被搭訕的機會接近零。你要知道，小說裏面的情節只會發生在七百萬人中的極小部分，其他人只能呆等、感到失望、再燃起新的希望。
為甚麼會有人想認識我？我又不是誰。她這樣自嘲，結果反而稍感欣慰。
她瞄到電腦螢幕上的時間，發現自己也坐了一個多小時了，咖啡杯早已見底。
來支有氣礦泉水吧，沒那麼快喝光，還能多坐一會。

（二）

先是幽怨的樂章，琴音如溫柔月光照在教堂前空無一人的前院上。然後曲風一轉，叮咚的鐘聲此起彼落，越打越明亮。
錯了，這不是我的想像，是場刊上的歌曲簡介。其實，作曲家在創作的時候，有想到那麼多意境嗎？
就好像文人未必在諷刺時弊；天空是灰色純粹是因為烏雲太厚，和心情毫無關係。
其實我根本聽不懂。唔，好聽 — 你當我是真心也好，是敷衍也好，反正我沒有其他感想。
我在想其他事情。我們是同期的，相識這麼多年，我應該早料到她會有在台上表演的一天，也應該想像到自己會屬於一大群，對，多得不能一一看清的觀眾裏面的其中一人。
也許是以前沒想那麼多，也許是近年才開始容易感到不安。
這天以前，我做了噩夢，夢見自己在她的演奏會上大哭。完全失去控制的，哇啦哇啦猛地流淚，讓大家面面相覷。
所以我才會不想來，但我沒有告訴別人。我不去是一回事，特意公佈自己不想去又是另一回事。
我看見有人竊竊私語，有人悄悄牽著手，有人穿著情侶裝。忽然感覺噁心。
激昂的樂章來到結尾，她右手一揮作結，額角流下豆大的汗珠。
大家趕緊拍手，我的雙手自然地合起來又分開又合上，雙眼巡視全場看眾人何時停下來。
她拿著漂亮的花束，發表感言。她說小時候一直希望能舉辦個人演奏會，卻從來沒想過會在這個場地、這堆觀眾。她說感謝老師、父母、以前和現在的同學。那一刻，我就知道，我不屬於他們。那一刻，我不過是漂浮在幸福空氣中的一朵灰雲。
她感動得哭了，我也哭了，卻為自己而哭。眼眶突然變得濕潤，然後一滴兩滴三滴留下來，我裝作不在意地用手指擦掉。我想放聲大哭，可是必須忍住。現在，就算給人看見，一定以為我是為了好友而哭。如果我哭出聲，或者跑出去，反而會被人看見。
好辛苦、好辛苦。

（三）

連續下了幾天大雨，現在放晴了半邊天。他抓起一張塑料椅搬到太陽傘外。他的皮膚本來就曬不黑，坐哪兒也沒關係，可是難得不下雨躲在傘下多沒意思。
起初選這份工作，雖然沒有強烈的使命感，也沒有家人給壓力，只是單純地覺得，能夠默默守護陌生人也不錯。可他心底裏想做個救人英雄吧。
可是，抱歉，它比想像中乏味多了。
這種高級公寓的會所泳池，用戶進來以前已經在前台登記了，甚少有偷偷跑進來的小毛孩。不用說，成人都要上班，所以閒日來游泳的人極少。
前來的退休人士全懂得游泳。就好像現在水裡那婆婆，平時見她行動緩慢，跳進游泳池裏面卻變成了一尾魚，撥水的動作十分輕盈。
沒有意外發生當然是好事。雖然這樣，他更加沒有存在感了。
他覺得，每一次這樣凝視泳池裏的人，都很像「看圖找不同」的遊戲。池水無論甚麼時候也是這麼清澈，泳池面積不會因為天氣而改變。游泳池裏面的人，是唯一不斷改變的。沒有哪兩個星期四的黃昏六時是一模一樣的。當然，即使泳客身穿不同顏色的泳衣，在水裏面還是那麼相像。如果你和他一樣空閒，才會察覺到每個人的姿勢也不同，撥水的力度、踢水的速度等都有偏差。
這樣講或許有點變態，可是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天堂上注視著世人的上帝。很少人會留意他正在悄悄守護著泳客，他看起來又是那麼被動。他可以拯救泳客的性命，也可以睜一眼閉一眼。
他沒有不尊重的意思，但當然他不會告訴人，以免遭天譴。
坐著坐著，半邊藍天暗起來。是因為太陽下山的關係，抑或陰天重臨？
婆婆抹抹身後離開，隨即來了一個妙齡女子。他不認得她，也許是新來的住客，也可以是突發奇想後第一次來會所泳池的人。
他看她身材不算高挑，不胖不瘦，頭髮長度適中。在街上，若非她大聲擾攘或者做出其他引人注目的行為，他頂多會看她兩秒然後忘記。
可是，現在她是唯一的泳客。他的視線只能跟隨著她的一舉一動，看她調教泳鏡，看她停下來休息的樣子。
她順時針游了十一個圈（會不會是算錯了，多游一個了？），正在逆時針的第五個圈。
她開始逆時針游泳的時候，開始下雨了。他本來以為今天不會下雨的，怎知道天空未哭夠。憋了大半天，是甚麼刺激了它脆弱的心靈，才會忽然崩堤吧？
雨下得那麼大，他移回太陽傘底下，而泳池裏面的女生卻沒有反應。雨滴打落在水面上，和池水融為一體了。在這樣的情況下，待在水裡似乎比較明智吧？反正身子都濕了。
等等，她的毛巾和眼睛都放在沒遮掩的沙灘椅上了。他立馬撐起彩虹顏色的雨傘。
「小姐，我把你的物品放到雨篷底下了。」他戰戰兢兢地叫道。她那時在泳池的另一邊，第六個圈的一半。
或許她沒有聽到。
他的聲音太少了。
她根本不會回應。
這只是他的職責。
哎他又想太多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