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二十一日 （一）
火車搖啊搖，我們比想像中睡得要香。睜開眼睛的時候，已近聖彼得堡了。往窗外望，不見空曠的田野，倒看見好幾座灰色的大型住宅大廈和貨倉。我想我們已來到了近郊的小城鎮，過不久便抵達市中心的車站。（去旅行的時候，我們總是去一個大城市、再到另一個大城市那樣遊覽，蜻蜓點水似的。當然我們沒有可能完全摸透那些城市們，作為遊客不能夠期待那麼多。只是，在路上經過的那些村子、小鎮、人口日漸老化的老城市呢？火車不會停下。火車停下了，我們也不會下車。所謂的旅行，根本就不會知道一個國家大部分人們的生活。我之所以沒有辦法想像，是因為我生於長於繁華的大都會。放學後經過的那條河流、甚麼都賣的雜貨鋪、每天對著收入簿和銀行賬單皺眉的五金店老闆、小區內爭蹦頭全國卻無人知曉的學校、比哪裡都好吃的豆腐花。其實這些都是我自己編造的，因為我根本就不懂。）下了火車，天氣不如預期般寒冷，更罕有地出現藍天。人說，天氣是聖彼得堡的最大弱點，Catherine The Great曾形容這兒的天氣為“九個月的期待，三個月的失望”，所以此等萬里無雲的好日子實屬罕見。相比起莫斯科，聖彼得堡是個極為年輕的城市。1703年五月，沙皇Peter The Great到此一遊時愛上這個臨海城市，便開始興建一個仿西歐古都。1712年沙皇遷都至此，因此在近代歷史的二百年內，聖彼得堡作為首都經歷了最重要的大事和變遷。1905年的Bloody Sunday、1917年的二月革命（推翻皇朝）和十月革命（共產黨奪權）都是在這裡發生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，人們認為St. Petersburg太像敵方德國的語言，便改了一個帶俄國色彩的名字Petrograd。在列寧去世後，為了幾年這個偉人，又改成了Leningrad。直至1991年蘇聯解體並開始解放，人們為了抹去黑暗的近代歷史，投票贊成重用原來的名字。蘇聯時期的政治中心不在聖彼得堡，所以這兒幸運地保存了很多巴洛克和古典風格的建築，尤其時貴族的府邸和教堂。當然這裡也有革命以後的建築，但其實斯大林式的建築不算太醜（那七棟高樓怪獸出外），外牆多使用粉色，還有不少典雅的裝飾。那些醜陋的水泥方格屋式六十年代經濟發展下滑、政府開始節省時才流行起來的。聖彼得堡雖然個港口，但城市的中心是在River Neva的兩岸。這個城市有“北方威尼斯”的美譽，則是因為城市由四十多個“小島”組成，中間有逾五十條小河和水道，三百道橋。
我們乘旅遊巴在城市裡遊覽，不時停下來拍照。聖彼得堡的感覺較為親切，沒有太龐大的建築巨物，沒有過份誇張的燈光和招牌。市內大部分建築都是類似的風格，完全沒有唐突的感覺。我想如果我要選擇，聖彼得堡是比較理想的居住城市。（先不談論天氣和房價）最漂亮的風景在河絆。陽光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，一道道近乎白色的光線照射在水面上，波光粼粼。Neva的對面是冬宮和軍事要塞，還有很多不知道名字的皇宮和博物館。秋意濃厚，地上遍佈黃頁，半禿的枝椏聚在樹頂上猶如聖誕樹上的水晶球，陽光穿過時閃閃發亮。
Peter and Paul Fortress是聖彼得堡的發源地。Peter the Great在建成的時候，第一件事就是建造軍營，因為當年俄國正與瑞典在打仗。（雖然這個要塞從未受到襲擊，算是幸運。）這個軍營的中間就是一座教堂，可見宗教曾經是人們生活的中心。這一座淺黃色外牆的教堂有一座高塔，上面還有一枝又細又尖的長針（好像是拉長了的十字架）。在聖彼得堡的舊城區裡，它就是最高點，後建的高樓一律不準比這個城市最重要、歷史也最悠久的教堂更高。它之所以那麼重要，是因為裡面擺放了歷代君皇的陵墓，從Peter the Great開始道末代沙皇Nicholas II，以及重要的皇親國戚。教堂是為了紀念戰勝瑞典而興建的，所以教堂裡不見一面放滿聖像畫的牆壁，卻有一座金碧輝煌的拱門（Arch of Triumph）來貫穿祭壇和群眾站立的地方。根本上全個教堂的室內設計也不傳統，牆上不見壁畫，柱子是暗紅和藍綠色的大石砌成。這兩隻主要顏色也是偏沉色，但中午的陽光透過窗子把教堂照得明亮。所有沙皇的棺材都同一是白色配金色的雙頭鷹標誌，唯獨是Nicholas II和他的家人被葬於獨立的房間裡，因為他被殺以前已經讓位（1917年二月革命時，沙皇在火車上簽下改變俄國帝王歷史的文件）。跟參觀列寧和斯大林的墓地不同，看見這個皇帝的墓碑我一點感覺都沒有。一方面我不相信他和家人的骨灰就葬在眼前，另一方面我只顧著用相機拍下這個房間的畫面。Nicholas II的死對我來說有甚麼意義呢？事後我不禁在想。無疑他的人生是半場悲劇，可是他最後有沒有被殺，革命已經發生了，俄羅斯也都已走上一條孤零零的單程路。（當然，如果要爭拗的話，沙皇一家死了以後，白軍裡支持皇室的部隊的士氣大大減低了，不少平民也終於明白到俄羅斯根本回不去）我這樣想，是不是正確？世界上只有小數人的死能對社會造成重大影響，大多數人包括你和我的生死都是雞毛蒜皮小時。我想知道，當年有多少俄國人為了他的死和皇朝滅亡而感到悲痛？可惜到了現在，他的墓碑只是供人拍照留念之用 － 愛他的人，他愛的人，都不在了。
這個軍事要塞的另一重要用途就是拘留政治犯的地方。這個監獄不算大，只有七十多個單人刑房，但至今為止有千多人在這裡渡過了黑暗的日子。這裡是專門關禁反對政府的人，多是學者和貴族。對這種犯人來說，體力勞動固然艱辛，不過最難忍受的還是死寂和黑暗。每一個牢房都是一樣大小的，全比想像中空倘。房間正中央放了一張鐵床和鐵桌，有一盞固定在牆上的電燈。除此以外，甚麼也沒有了。這樣的設計方便守衛透過門上的小窗口監視牢犯的一舉一動。我一輩子也不要被關進監獄裡。再喜歡獨處的人，長年以來不得與外界接觸，整天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和四面堅固的牆壁 － 多麼可憐，多麼孤寂！如果犯人違反了獄中的規矩，還會被關進沒有燈也沒有窗的房間裡，三天才能吃點麵包。幸好只有男性才接收到這種懲罰，大概是認為女人會受不住。有趣的是，我會可憐關在這監獄裡的犯人，其他時候參觀卻沒有同樣的感覺。也許是因為關在這裡的都是政治犯：他們不曾殺人，沒有毀掉國家最珍的文物，不應該因此而失去自由。不過，誰有資格決定甚麼算是罪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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