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二十三日 （三）
起床時，外面的天黑黑的，昨天明明很亮的呀，我們感到很迷惑。但是樂觀的我們又這樣安慰自己：昨天的這個時候，我們在被窩裡睡得正香。等一會兒天就會亮了，太陽就出來了。只是我們離開酒店的時候，雨點打落在身上，灰雲多得像豌豆公主的床墊。這是上天開的玩笑嗎？在太陽躲起來的時候，氣溫又隨即下降 － 至少我們完全沒有溫暖的感覺。幸好今天已是最後一天，前幾天也大致天晴。他們說又灰又冷才是真正的聖彼得堡，之前的艷陽天不過是假象。我並不介意下點雨？。哪個城市是永遠天晴的？偶爾享受免費的淋浴，和陽光短暫分開，不是不幸，是現實。正如生活怎可能永遠順利？沒有風雨的人生，我們反而會更加害怕：每天也擔驚受怕，滿心恐懼的等待暴風雨的來臨。因為從來沒有經歷過，所以無法想像甚麼會發生，也害怕自己會撐不住。
本來我們的行程不包括Cathedral of Spilt Blood （聖彼得堡的地標教堂），但是臨時改動的安排讓我們有機會到哪裡拍張照。這個教堂得到此名稱並非因為耶穌在十字架上淌血救人，而是因為沙皇Alexander二世在這裡被殺。當年他推行了多項改革，因此惹起平民對朝廷的不滿。1881年，一堆不滿皇帝制度的反叛份子在這裡投下兩枚炸彈，沙皇受了重傷，幾個小時後在冬宮駕崩了。他的兒子為了紀念這事，在那個地點改窄了水道後建造了一座漂亮的教堂。這個工程浩大，耗了二十四年的時光。它和聖彼得堡普遍的建築風格稍有不同：它的外牆不是油漆也不是金箔做的裝飾，而是馬賽克一顆一顆的砌上去的。尤其是教堂的幾個圓頂都有至少三種顏色，花紋各有不同。這座教堂在所有教堂中與眾不同，卻讓人聯想起莫斯科的St. Basil's Cathedral。不過其實兩者的差別很大：後者色彩鮮艷，讓人看了不禁莞爾；前者的用色較沈穩，配合它本身悼念的意義。我們都不知道裡面如何，因為大家趕忙地拍兩張照片就離開了。聖彼得堡冷冽的寒風和針刺般的雨滴皆不好惹，長在亞熱帶氣候的我只渴望趕快回到室內。風嘯聲呼呼，彷彿在猛力穿過我們單薄的身軀，掃走腦海裡任何思緒。沙皇的死、工人的不滿、革命的起端 － 此刻，它們都與我無關。
在城市的邊境有一個戰爭紀念廣場。1941年九月，德國進軍俄羅斯。雖然德軍沒有佔領城市並帶來三年零八個月般的歲月，可是聖彼得堡遭包圍，糧食和物資無法送達。情況最嚴重的時候，每個市民一個星期只會那道手提電話大小的麵包塊，鮮肉當然是絕跡市場。聖彼得堡不饒人的天氣令更多無辜的百姓白白喪命。這個城市的死亡人數，竟是全英國的死者的三倍！這一個紀念廣場有一塊高聳入雲的石碑，還有一塊圓形的碑石圍著中間的人形雕像。在這一個地點，沒有打鬥的痕跡，沒有子彈和槍火；可是七十年前，有很多人在這兒附近求生。他們沒有參與任何戰鬥 － 俄羅斯的軍隊大，但是比例上，仍有大部分的國民留在城市或家鄉裡 － 卻都沒有逃過苦難。碑上面的俄文我看不明，但有誰會認真閱讀？那之後誰會嘗試補償？當喪失性命的不是一名英雄而是千千百百個市民，名字和個人身分已不再重要。自此以後，你不會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，而是屬於那群無名的受害者，一起受到哀悼，瞬間一起被遺忘。至少，至少還有一座紀念廣場，在天之靈的人們看見那麼多遊客來參觀，或許是嘗試了解歷史，希望會笑著安息。儘管沒有多少個人會明白當時的狀況，沒有人有力量改變過去，但至少還有被紀念的機會。
我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跟聖彼得堡說了再見。我們在半睡醒狀態下駛離了這個城市，Neva River、冬宮和漂亮的教堂已經在幾十公里以外。怎麼開始傷感起來（在離別以後）：每一次離開家，也深信自己很快會歸來；但是在某些地方，我們都不能預計會否重訪。九十六年前，Nicholas II和家人也是懷著極沈重的心情離開溫暖的家。不，他們當然比我更傷痛，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怎樣可怕的未來在等待它。對，我們來到了末代沙皇的別墅Alexander Palace。這一座宮殿是Catherine The Greaat送給摯愛的孫子Alexander I的結婚禮物。不過後者結婚以後多住在市中心的冬宮裡，倒是他的弟弟Nicholas I和以後的沙皇都常住在這個離首都大半小時的小鎮Tsar's Village（Pushkin）裡。因此這個宮殿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主人也叫Nicholas，湊巧地他們的妻子都叫Alexandra。沙皇被捕以後，這座宮殿曾用作納粹黨的總部（由於德軍從未成功佔城，這個市郊的小鎮已是最近的了）、孤兒院、武裝部隊總部等，直至2010年才改成供遊客參觀的景點。導遊說這個房間是他們一家最後等待被送走的地方，那個房間則是Alexandra跟孩子們玩樂的地方 － 現在，這些都不是原來的了。牆紙不是，家居也不是。跟其他的宮殿不同，我們沒有讚歎金碧輝煌的天花，沒有貪婪地拍下記下所有漂亮的東西。我們只是嘗試感受，曾經有一個家庭住在這裡。他們的身分比普通百姓高貴，權力也較大 － 但始終，他們不過是個平凡的家庭，有歡樂、有爭執、有笑也有淚。我們很努力像尋回那絲絲痕跡，卻甚麼都找不到。荒廢的家，已經失去了溫暖。整個宮殿唯一保留完整的房間是沙皇的書房，因為二戰時期德軍曾把它用作辦公室，真實諷刺。唉，我望著木造的家居和綠色的窗簾，無語。你們是不幸的人，我們能夠到此一遊的，就是幸運的一群嗎？我在寬趟的皇宮裡，暗地裡顫抖。
我們要走了。不知道這一次以後，哪是會經歷這麼冷的十月。看過墓園，看過已逝皇朝的遺跡，看過歷史巨人的遺體 － 我時而歡喜地驚歎，時而沉思美麗景物背後的意義。俄羅斯，是背負著沈重枷鎖的國家。過去的都已發生，未來的我們不敢大膽想像。飛翔吧，美麗的國家。不要忘記以前的事，但請繼續大步邁向未來。我滿心期待那之後的風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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